潔森工坊,讓您輕鬆解決戴森維修煩惱!

您是否曾經遇到戴森產品故障的問題,卻因為找不到合適的維修服務而感到焦慮?不用再擔心!潔森工坊專業戴森維修服務隨時待命,為您解決所有煩惱!

從電池更換到馬達修復,我們的專業技師都有多年的經驗,能夠提供各種產品保養和維修解決方案。

讓我們為您的戴森產品重拾光彩,讓您的生活充滿便利!別再讓產品故障困擾您,現在就聯繫潔森工坊專業戴森維修服務,讓我們為您解除維修煩惱!

Dyson專業拆解高手-讓您的產品重展風采!

親愛的Dyson產品用戶,你是不是也曾經因為產品的精密結構而擔心維修的問題呢?

別擔心,我們的專業工程師擁有豐富的Dyson拆解經驗,小心翼翼地拆解您的產品,確保維修過程不會對外觀造成損害。維修完畢後,您的產品將恢復原有光彩,就像新品一般!

當然,我們的維修中心不僅僅提供專業的Dyson拆解技術,還提供180天的服務保證!

就算您遺失了維修單據,也不必擔心喪失維修資格,因為我們的維修資訊都會記錄在雲端系統中,全國服務,只要您是我們的客戶,就可以享受到全國各地的服務保障!

我們一直致力於提供最安全、有保障的Dyson維修服務,讓您的產品重現光彩,為您的生活帶來便捷。所以,放心地使用您的Dyson產品,有任何問題都可以隨時聯繫我們!

Dyson馬達修理,處理精細不馬虎

通通沒問題~就算是最麻煩的馬達維修問題

你的Dyson馬達出了問題嗎?別擔心,我們的專業維修團隊會用最棒的招數來解決最棘手的馬達維修問題。

首先,我們會紀錄下產品損壞的位置,拆機前也會拍照備份,這樣就能確保在維修過程中不會有任何二次損害。

接下來,我們會使用戴森維修專用工具,專業人員會仔細檢查和確認需要維修的問題,並且與客戶確認是否進行維修。

在周邊零件維護與保養的過程中,我們會分離吸塵器機身,更換原廠馬達,確保每一個小細節都被仔細地處理。

最後,我們會細心的組裝回復出廠狀態,並回報進度,讓你拿回Dyson可以放心使用,感受到潔森工坊專業與細緻的處理。

通過我們專業的維修流程,你的Dyson馬達問題得到了有效解決,使產品延長使用壽命,維修電器找潔森_你家Dyson最專業的電器醫生。

Dyson故障,誰怕誰?讓潔森工坊幫您馬上解決

你的Dyson吸塵器或吹風機遇到了問題?讓潔森工坊來解決你的煩惱吧!我們提供一系列針對Dyson產品的緊急維修服務,讓你的產品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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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擔心!我們可以更換全新馬達模組,讓你的吸塵器重回巔峰狀態!

• 吸塵器電池更換:

你的吸塵器電池已經壽終正寢?別擔心!我們使用原廠規格的動力型電池,讓你的吸塵器再次充滿活力!

• 吸塵器按鈕故障:

按鈕故障,無法啟動?沒問題!我們可以更換啟動鍵模組,讓你的吸塵器一按即啟!

• 吹風機無法啟動:

讓你的頭髮不再凌亂!我們專業維修,讓你的吹風機重返巔峰!

• 吹風機電纜老化:

不用擔心安全問題!我們可以更換全新零件,讓你的使用安全無憂!

• 水貨吸塵器故障維修:

獨立檢查處理,讓你的產品迅速恢復!

• 吸塵器惡臭異味:

提供深層清潔,讓你的吸塵器重拾清新!

• 無法充電/閃紅.藍燈:

專業檢查,快速找出問題並解決!

• V11系列顯示器故障:

不用更換整組都換掉貴鬆鬆,只需更換顯示器,就能修復問題,讓潔森工坊省給你!

我們的專業緊急維修服務幫助眾多消費者解決了Dyson產品故障問題,讓他們的產品重返正常運作,使用壽命也得到了延長!快來找我們解決你的Dyson產品問題吧!

戴森Dyson維修價格

透過對應型號,來取得你的維修價格,Dyson V6吸塵器,Dyson V7吸塵器,Dyson V8吸塵器,Dyson V10吸塵器,Dyson V11吸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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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維修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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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森工坊維修據點

臺中服務地區:臺中市、北屯、西屯、大里、太平、南屯、豐原、北區、南區、西區、潭子、大雅、沙鹿、清水、龍井、大甲、東區、烏日、神岡、霧峰、梧棲、大肚、后里、東勢、外埔、新社、中區、石岡、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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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走向應該。但你的離別, 沉默,還在固執的占領著并不屬于它的領地 這時才是迸射的開始,也只有在這個地方 我才能夠聽見。而以前,我的眼中,你, 一個圓圈,一個零,在空的邊緣,躕行。 那不是你的本意,牽著我們奔向遺憾的黑洞 身體內布滿的鐐銬來自霧霾以外的霾 你孱弱的肌體以疲勞的狀態 而現在你終于抵達鏗鏘的地方猶如肅穆的法庭 法官已做足恭聽的準備。 酣睡的時候, 鐐銬劃向了大海 你習慣的繼續把不滅的生命放在上面 卻忘記這時候的屹立是天賜的良機卻不會長久的等待 你的畢生只是在這時才會走出朽暗的軀體 而真正的生與死卻并不是由你的顏面來決定。 那里的曠野,你的紗巾或紅或白 男人的藝術,女人的風情,化成瓦灰的臉 撲展成遼闊的大地,你,從不會分離 從遠處走來的清晰噴散著猶如別人潑向你的燃油 你又如何能夠逃離又失去重要的一課 去賞識自己,這個常被忽略的主題。 你是在鉆入一個課題?那是個明燦的教室 我與你同桌,同在聆聽導師的聲音 清沁的碧落給予我們恩賜的“禁閉” 我會附在你因為翻悟而回歸的耳邊 當我的思念成為海似的迫切 我也獲得人性的極為吝嗇和珍貴的神異。 但這次是你突然的離去,杳無聲息 如果世界許多的消失都如你,羞怯的退隱 用這種寧靜,努力的空白去補救與償還 你的意識,是由于幸運還是已經摘取 驗證官,那位親愛的母親已帶領膝下一排的孩子在路邊等你。 尋覓的眼睛是一只船,游蕩于狐貍般的大海 你,會沉入大海嗎,我向大海呼喚 我的呼喚與你一樣,和許多人一樣讓它倒立 向我襲來,那透明的風擋玻璃! 我要駕駛汽車在雨中尋你。 你,一定是在匆忙的亂中,一個奔跑的影子 從我到你的距離。從那次“禁閉”里分手 我是多么希望你就是個奔逃的竊賊 我是個駕駛著疾風的警察 你卻一定要把我拽回童年時代去捉迷藏 讓我變成了倉促的應付,我在苦笑里反思 和你回到了記憶深刻的甕。 甕中,你把我當做狗,我把你當做貓 我想親吻你的虎皮你那變成鬼的女聲 你對我像遇到瘋狗似的逃離 甕里的回音,我們玩賞著制造的恐懼 而我的惆悵,是你在這里迅速的還原 你竟然是那么癡于少年的忘情與任性。 仿佛那就是畢生的樂園 ,你的狂笑 也不僅只是我的窒息,如同在某個地方連成一片的狂笑 甕中的我,在圍起的鐵壁里 變成求救者,我惶惑的聽著,聽著 四壁回蕩著迫切的請求又不像是我自己。 絕不可能!縱然是離去的象群 背影里凄涼的目光也全是森林的憐憫 也許你更富有,卻是個疾步的趕路者 用逃離走入吝嗇的黑淵,與你的沉默 但沉重的山用喘息的聲音,堅定著我的判斷。 你在隱藏,一個誤區。因為前世的金石被深深的湮埋 唱著牧羊之歌去魂歸故里 我承認你落戶于田園詩畫去做仙子 而你的深沉卻又如執拗的牛拉爬犁 我怎能不體恤你的孤寂,你此時的經典 合成異類而久遠的礦藏,也是校園之叢未點的藍。 你在石頭的屏風后面,那是個古老的廳房 秩序的慌張永遠不會打擾這里 也是我們得以生存和吟詠的“遺朝” 你,更多的時候是位抱著琵笆的仕女。 因此,我輕輕的說:請你出來 我從遠道從蹉跎的山水走來。 對于你的回答,還有許多質疑, 一切的問,究竟要不要回答 我常想,有聲的大河和無聲的大山 它們不都是用同樣的聲音在不需求的應答里 去獲得,獲得遠超于應答的更多更多的嗎…… >>>更多美文:離別

茅盾:有志者  睜開眼來,兩片嘴唇輕輕一松,就有一個煙圈兒從他嘴邊騰起,搖搖擺擺去了一段路,然后停住,好像不知道上前好呢轉彎好,得站住了轉一轉念頭,這當兒,那圈子一點一點擴大,那煙色也一點一點變淡起來,大到不能再大,淡到不能再淡,煙圈子也就沒有。  這不過是幾秒鐘間的事情,然而躺在那里看著的他,卻覺得很久。他第二次(略為有點性急)把嘴唇再那樣一松,這回是兩個煙圈兒出來了,廝趕著似的,一前一后,前面那一個在一尺路以內就脹破了,后面那一個卻趕過頭去,——去的很快,因為很快就來不及擴大,他一邊看著,一邊心里就想著,“這一個也許可以達到帳頂罷?”但是忽然像中了風,那煙圈兒一下子就消得毫無影蹤。  他有點失望。再張嘴。可沒有煙圈兒。只有一團淡到幾乎看不見的口氣和煙的混血兒。于是下意識地把香煙屁股放在嘴角,用力吸一口,屏住氣,打算如法炮制,這當兒,他夫人的腳步聲從房門外來了,——是夫人的腳步聲,決不會錯。老是像拖著鞋皮——拖嚕拖嚕。他一聽見就會頭痛。他會立刻想象到自己的腦袋攤平了成為地板,而他夫人的鞋底——拖過!而且,他好像已經是地板了,他看得見夫人鞋底粘著的煤屑,魚鱗,青菜梗。他忘記了制煙泡泡兒,忘記了有滿嘴的煙在那里,煙嗆住了喉嚨,咳咳咳——他兩手捧住了腦袋,睜圓著一對恨極了的眼睛。  “又是我打攪你了。”夫人是一目了然的,“可是,你看,阿大撒了我一身尿,不換件衣服怎么成?”  他苦笑。夫人進來總是有理由的。然而,他討厭他夫人屢屢進來,也是有理由的:他不趁這暑假的期間寫成一篇“創作”,難道等開了學一星期二十小時的課,百來本作文簿那時倒寫得成么?難道因為阿大會撒尿,夫人要換衣,他就活生生“犧牲”了穩可以到手的“創作家”的頭銜么?不成的!那怎么對得起他自己呢!——他的“人生經驗”,他的“天才”,他的五年來朝思暮想的一鳴驚人的大抱負大計劃!五年前他畢業的當兒,不是早已在師長和同學面前——簡直是在全世界面前,宣言他要精心結構“創”一部“作”么?已經蹉跎了五年了呀!不成的!那個——簡直不成話!  然而夫人的進來總是有理由的,他只好苦笑。  然而更糟的是他夫人換衣服竟比他做文章還難。這個女人總是那么拖拖沓沓!而且阿大又在下邊哭起來了。這孩子,哭門一開,起碼得二十分鐘,像母親。他忍無可忍似的從床上跳起來發話道:  “嗨!你這人,阿大總是要撒尿,你總是要換衣服——嗯,要換衣服呢,那——你不好把衣服多放幾件在下邊么?”  “噯噯,只有你才想得周到呀,這已經是換到第三件了,這一早上!”  他夫人一面說,一面把一件淡灰色很短的單旗袍拎在手里相了一相,就披上身去。她扣好了大襟頭的鈕子,低頭看看,忽然自己笑起來,“從前就時行這么短!”她自言自語,再扭過頭去看看后身。皇天在上!她穿一件衣服也像他做文章!  他無可奈何地再往床上一躺,嘆口氣,喃喃地說:  “哎,哎,總得有個書房——書房;沒有書房,產生不出——哎,偉大的——”  他沒有說完全,就覺得喉嚨頭梗住了。哇——哇——下邊的阿大即已由示威變成了開火。夫人趕快跑。到房門邊,她又回頭朝她丈夫看了一眼,像是含嗔又像是安慰,輕聲說:  “何苦呢!暑假末,休息休息好啦!”  他皺了皺眉頭,不回答。“何苦呢!”他心里也這么說了一句,可是——阿大要撒尿,夫人要換衣服,當真比他的“事業”還重要么?笑話!可是,可是,夫人這句“何苦呢”,近來常常掛在嘴頭了。真不應該!人家做老婆的,激勵丈夫,給丈夫安排著一個適宜于“創作”的環境,她呢,倒反打退堂鼓。氣數!而且——而且,她自己整天捧住個阿大,就好像人生的意義整個兒有了。“看我,五年前的計劃,理想,還不是一古腦兒收起?”她還這么說呢!沒志氣!想不到她會變成這么平凡的!“只好隨她去,然而害得我也平凡,卻是不可恕的。”——他心里流淚地說,點著了一枝香煙,又嘆氣。  這一回,他不制造煙泡泡兒,煙從口里接連噴出來,又從他鼻孔里;不多會兒,他的臉上罩滿了一陣白煙,他在煙中看見了五年來的“過去”。他在煙中看見了新婚不久后的他夫人和他自己。夫人那時穿的正就是剛才換上的那件短得奇怪的淡灰色單旗袍,然而比現在美。  吃過午飯,阿大照例睡一覺了,夫人在樓下輕手輕腳料理些雜務,時時側著耳朵聽。橐橐橐的皮鞋聲在樓板上響到窗前又響回去。夫人聽了會兒,忍不住抿嘴笑,笑過了又皺眉頭。這樣難產的“創作”應當是好的罷?  忽然皮鞋聲橐橐橐地響到樓梯頭了。忽然又停住。夫人關心地朝樓梯那邊望了一眼,忽然皮鞋聲響下樓梯來了,丈夫臉上是一股心事。  夫人趕快迎上去,一個笑靨,低聲說:  “怎么下來了?要什么,你叫一聲就好啦,我老在這里留心聽你。”  他搖了搖頭,朝他夫人臉上看著,似乎有話要說,但是眉頭輕輕一皺,就橐橐地走到客堂里,那走法大有神經病的樣子。“輕些!阿大——”夫人跟在后面警告。他好像渾身一跳,就站住了,朝搖籃里睡著的阿大看一眼,懶洋洋地坐到一張椅子里去了。夫人跟到椅子邊,一手搭在他肩上,正想開口,他倒先說了,一個個字都像經過咬嚼:  “想來,想去。這——環境里,斷乎——斷乎,寫不出,好創作。”  “那你就不用寫罷。暑假——”  “哎,先來個‘不用’,——不是辦法!”搖著頭,加強那“不是”的力量。  “那怎么辦呢?衣服什么的都搬到樓下來罷?”  夫人誠懇地說,眼睛看住她丈夫。一個停頓。他像是在沉吟,又像是在斟酌;終于,眉毛一挺,毅然決然了:  “怎么辦么?只有一個辦法!——嗯,衣服什么的,不是主要;怎么你會把衣服什么的看成了主要?不然,不然!唯一的辦法是——嗯!我考慮過無數遍了,嗯,只有離開這環境,我——我到什么山里,什么廟里,聚精會神完成——完成我的創作!唯一的——唯一的辦法!”  夫人不回答,出神地看著一只墻角。等了一會兒,他不耐煩地說:  “不明白么?你看不到這個必要罷?”  “噯。是的,是的!不過,不過;”她勉強笑了一笑。“不過我想起四年前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已經要——要寫一部創作?你那時住在一座廟里,雖不是山里,倒也跟山里差不多,可是你那時老追著我說:寂寞呀,空虛呀,創不了作;你說我們一塊兒就好了,你那時不是說得很認真的么?——”  她說不下去了。她繃緊著臉輕聲笑,忽然掉落一對眼淚來,但是眼淚掛在面頰上,她倒真心的笑了起來了。過去的追憶,似乎畢竟也還甜蜜。  他似乎有點窘。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急口地叫道:  “那,那,也不是我的錯呀;這個,此一時,彼一時呀!這個,不到一年,就有了他呀!”手指著搖籃里睡著的阿大,卻又頓著腳,“該死,該死,沒等我創了作,他就來了!所以,這個環境,埋沒天才,非——非離開不可!”  夫人早已笑不出了,看看他,又看看搖籃,趕快伸一條腿過去,腳尖點住了搖籃邊輕輕搖了一搖,可是來不及了,阿大一雙小手已經狠命揉著他的小臉,這是要哭。夫人跑過去,一把抱了起來,已經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他覺得背上全是汗,洋紗短衫粘住了,就反過手去拎一拎空。  “不成!真不成!非得——非離開這環境不可!”他說著又嘆一口氣,便橐橐地開正步走上樓去。  過了幾天,他居然獨個人住到廟里去了。廟就是從前他戀愛“發祥”的那只廟,可不在山里,而在小小的鄉鎮。他分了三分之一的家用——四十塊錢,預定要在這廟里住上六個星期。  第一天是要布置出一個適宜于“創作”的書房來,一眨眼便已經天暗。他也累了,朝一盞美孚燈呆坐了會兒,聽聽窗外草里的絡絲娘,自覺得“靈感”還沒來,就上床睡覺。  他有夢。當然是“創作”成功的夢。他讀過孫博翻譯的《沉鐘》。他知道劇中的鑄鐘匠亨利那口鐘就是“偉大的藝術”的象征。他堅信著自己這見解,誰要說他解釋錯了,他就要吵架。現在他夢中就看見他的“藝術的大鐘”居然成功,而且沒有掉在湖里,卻高高地掛在莊嚴華麗的鐘樓上。而且他親手拿著檀香的大杵,凜凜然撞這口“藝術的大鐘”了。  洪……洪……洪……  他夢中笑醒來還聽得這莊嚴的鐘聲在耳邊響。他揉了揉眼睛,把小指頭放到嘴里輕輕咬一下。不錯,他感覺得痛,他不是在夢中。但是那鐘聲明明從窗外飛來:洪……洪……“當真和拜輪一樣,我一覺醒來就看見自己是文壇名人了么?”他這樣想著,就趕快穿衣下床。這當兒,他的腦細胞一定是下了緊急全體動員令了;他平日讀過的一切外國(自然沒有中國)文豪成功史都一齊涌現來了。他眼前突然來了大仲馬的比皇宮還富麗些的monte-cristo①,他便立刻拿定主意他決不像大仲馬那樣做孟嘗君。他也許一星期請一次客——咳,在他的monte-cristo請一次客,然而決不讓比他次等的文人天天來揩油。而且也許他要養幾條狗防防賊,可決不能讓他的狗帶進半條野狗來幫著吃。不,一百個一萬個不!他可不能像大仲馬那么糊涂!——①monte-cristo法國作家大仲馬著的小說《基度山恩仇記》中的人物;這里是指他所住的豪華雄偉的爵府。——作者原注。  “不!”他跳下床在那破碎的方磚上頓一腳。像踏著了火磚似的,他的腳立刻縮起來,雙手抱住了。他還沒有穿襪子,破方磚刺痛了腳底心了。他抱著痛腳倒在床里,無端的哈哈狂笑。  洪……洪……洪……鐘聲還是一句句響著。  他揉著那只痛定了的腳,漸漸想起這是廟里的老和尚撞大殿上那口鐘罷,便覺著有點掃興。于是穿上襪子,趿著鞋皮,小小心心踏在那些破碎的方磚上,推開了一扇窗,他就喚小和尚打臉水。  到亂草野花的石階上站了一會兒,他就信步踱出廟門來了。一邊踱著,一邊就心里打起算盤來。廟里一個半月的租錢——不,香金,去了十塊。茶水燈火在內。倘使帶一份齋,那么按日三毛大洋,三三得九,一三是三,三五十五,——哦哦,該是十三塊五角罷,當然輕而易舉,但是,但是——他是為“創作”而來的,用腦的,總不成餐餐豆腐青菜會產生出雄偉濃艷的作品,好在鎮上有的是小館子,新鮮的魚蝦,肥嫩的雞鴨,每天花上——唉,小鎮里的物價總不至于貴到哪兒去。  他挺了挺胸脯,覺得自己的思慮真是周密之至。  “不過這會兒是早飯呀,該吃點什么好呢?”走近了市廛的時候,他猛可地這么想起。他站住了向街上街下張望著,原來有小館子也有帶賣點心的茶館。他就自然而然跑進了茶館去。“按照衛生,早上不宜葷腥油膩,品一會茗提提神是好的,”——他給自己的行動解剖出堅實的學理。  然而因為茶,他就聯想到咖啡。對不起,他在家里并不是每天早上都有咖啡喝的,——不,簡直一星期一次也沒有。不過此番是大規模地來潛心“創作”,應當備一點咖啡。對了,咖啡是不可少的。不是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全仗了二萬幾千杯咖啡?  “哎,哎,怎么從前就忘記了呢!損失!天大的損失!不然!我的杰作早已產生了,何待今日!”捧著茶杯的他這樣想就喝了一口,同時他又喊了一客蔥花豬油燒餅和一客肉饅頭。  夫人將他指定要的黑咖啡買好寄了來時,已經是他在廟里的第四個黃昏。三天來他的生活很有秩序;早上吃茶,半小時;午飯晚飯,要是碰到鬧汛,那就費掉一個鐘頭也還算幸氣。余下的時間就是攤好原稿紙坐了下去。捧著腦袋構思了一會兒,好像“靈感”還沒來,便點起一枝香煙催一催;坐著抽煙又好像不得勁,便躺到床上去,也照例制些煙泡泡兒;于是再坐到原稿紙面前去。再捧著頭,再點著煙,再到床上躺一會。這是刻板的。有例外,便是在兩枝香煙中間偶然不回到原稿紙面前去,而到房外那亂草天井中踱這么一刻鐘二十分。  這樣秩序整然過了三天,原稿紙撕掉過十幾張,但是攤在書桌上的原稿紙依然只標著一個大大的“一”字。  這怪得他么!夫人還沒把黑咖啡寄來呢!這個責任自然是夫人負的!  然而現在黑咖啡終于寄到了,他的腦細胞又立刻下了全部緊急動員令。他一面在美孚燈上燒咖啡。一面就把生平聽到的外國大文豪的軼事一古腦兒想起:司各德一個早晨要寫二三萬字呢!丹農雪烏白天騎馬游玩,晚上開夜工,二十萬言的小說也不過一星期就脫稿呢!——“哈哈!咖啡!咖啡萬歲!”他不期然喊出了口。  那一晚,他開了第一次的夜工。  似乎黑咖啡當真有點魔力的。他坐在原稿紙前面不到十分鐘,便覺得文思洶涌,仿佛那未來的“杰作”的全部結構驀地聳現在他腦子里;“哈,原來早已成熟了在那里!”——他夾忙中還能自己評贊了一句。他像大將出陣似的擄起袖子,提起筆來,就準備把那“原來早已成熟了的”移到紙上去。他奮筆寫了一行。核桃大的字!然而,然而,干么了?腦袋里“早已成熟了的”東西忽然逃走!真有那樣沒耐心多等一會兒的!  于是他不能不捧著腦袋了,不能不擱筆了。約莫又是十分鐘。他聽得絡絲娘在窗外草堆里刮拉刮拉,多么有勁,他又聽得金鈴子吉令令地搖著金鈴。他腦子里的“杰作”的形體漸漸又顯形。他眼睛里閃著光芒,再奮起他的fountainpen,又是核桃大的字,然而,不到半行,猛可地腿上來了一錐,他反射作用地拍的一下,半手掌的紅血!就在這當兒,腦子里的東西就又逃走。  現在他覺到占有這書房的,不是他而是蚊子。無數的蚊子,吶喊著向他進攻。他趕快朝桌子底下一看,原來蚊煙香已經被他自己踏熄了。這一定是剛才第一次文思洶涌時他不知足之蹈之闖下了的小小亂子。他只好再擱筆了。再燒起一盤蚊煙香,于是第二杯咖啡。  照例第二次的東西總得差些。黑咖啡也不能例外自居。他苦苦地要把霧一樣的腦膜上的影像捉到紙上去,然而每次只捉得一點點兒。而且那些影像真是世界上最膽怯的東西。絡絲娘的刮拉刮拉,金鈴子的吉令令,都足夠嚇它們立刻逃走。第一次的黑咖啡召了它們來時,它們可還不是這樣“封建思想”的小姑娘似的!  不過還有第三第四杯黑咖啡。  不過第三第四杯黑咖啡的效力一定還得依次更差些!  而且美孚燈也要宣告罷工了,燈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  他的一雙眼睛也有點不聽指揮,他輕輕嘆一口氣站起身來,看看原稿紙,還是第一張,十來行核桃大的字;看看地上,香煙屁股像窗外天空的星!  很委屈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十分可惜那第一杯黑咖啡召來的第一次“靈感”沒有全數留住。“怪不得人家說漢字應當廢除呢!要不是為的筆畫太多,耽擱了工夫,我那第一次的想像豈不是全可以移在紙上么?——至少是大部!”他這樣想著,翻一個身。  “聽說西洋的大文章,比如伊伯尼茲罷,從來不作興自己動筆的;他們有女打字。他們拿著咖啡杯,一面想,一面口說,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紙上。對呀,說比寫快,打字又跟說一樣快,那自然靈感逃不走!要自己寫,還要那樣麻煩的漢字,真太不像話呢!”他一面搔著腿上背上的蚊蟲疤,一面這么想著,覺得有點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個身,他的悲哀便又變為憤怒。都是受了生活壓迫的緣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創作”,使他不得不來在這草鎮破廟受蚊蟲叮,而且使他沒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當真還是“創”不成“作”,那責任該當由“生活”由社會去負,他是被犧牲了的,他有什么錯呢!  他詛咒又詛咒,終于在詛咒中睡了去。  以后是他歷試西洋大文豪們各種各樣寫作習慣的時期。  因為第一次開夜工的成績太壞,他就不敢再學巴爾扎克。“這一位巴老先生好個結實的身體呵!聽說他的頭頸就比別人粗,頭發跟馬鬃似的,身材又高又大,有水牛般的精力。我怎么學得了他呢!而且他的書房里一定沒有蚊子!”他感傷地想著,不免也帶便恨到他爹娘為什么不把他生的又高又大些。但是他不能不“創作”。而“創作”又必須有“方法”,于是他就想到了司各德。這位老先生腳有點兒跛,身體似乎差些,他是早上寫文章的。對了,早上,吃早飯之前,古哲說的什么“平旦之氣”。  他決定主意要起早了,雖然起早也并不容易。預定是六點鐘,可是睡眠之神偏偏讓他七點鐘醒來。“哦,得有一個鬧鐘呀!”他打著呵欠想。也照黑咖啡的老例叫夫人寄一個罷,不成!家里沒有鬧鐘,得現買。買買恐怕又得好幾天。而且夫人肯不肯買也還成問題呢!上次寄黑咖啡就已經嘮嘮叨叨說上半車子話,說家里剩的幾個錢算算總不夠,阿大肚子不好也還沒有看醫生,糟糕!  然而他不是輕易地就屈伏的人呵!一定得想法買個鬧鐘來。  那天從茶館里用過早飯回廟的時候,他就跟廟里的老和尚商量,請他每天早上六點鐘權充個“報曉頭陀”。  “哦——六點鐘么,出家人沒有自鳴鐘呀。”老和尚懶洋洋地說。  他搔了搔頭皮,心里想還是叫夫人買個鬧鐘寄來罷,但一轉念,就歪著腦袋問道:“你每天是什么時候起來的?”  “我么?頭雞啼就打坐念經了。”老和尚一對雞婆眼直盯住了他的臉。  “好好,就是頭雞啼罷。——頭雞啼來叫我!”他把問題解決。  為的是要劃一時代,這天白天里他就爽性不創作。他躺在床上噴了幾個煙圈兒以后,猛可地又想起何不同時學一次丹農雪烏,總該也有點益處。他當然沒有一匹駿馬,但鄉下人有的是牛,一頭黃牛或水牛想來也使得。  于是在上午就出發了。離廟不到一百步,就有田。綠油油一片。可是不見牛呵!他用了寫實主義作家實地視察的勇氣跑過了三四道田塍,果然望見遠遠地近一條小河處聳露起一只牛角。他禁不住心里一喜,腳下就更有勁了。他一口氣奔了好大段的路,整個牛都看見了,然而糟啦,一個不識趣的鄉下人剛剛牽那條牛到水車邊,看樣子是要上工了。等到他趕到跟前時,那牛早已很馴良地在盤著水車,牛臉上一副大眼罩。  “一切的一切都在阻礙我創作天才的自由發展呵!”他這樣想著,沒精打彩走著回頭路。肚子倒餓起來了,田里可又沒有小飯館。  但是這一點挫折只使他更加堅決。午飯后他換了個方向去找,居然有了,三四條,黃牛水牛全有,都不在工作時間,躺在大樹根下乘風涼。他和看守的鄉下孩子辦了個交涉,兩個銅子騎一騎。什么都得花點本錢,他很懂得;可不是他創作成了后他也不能讓書店里欠版稅?  他把那幾條牛一條一條都騎過。他騎的不很在行,然而他滿意。騎到最后一頭,那是黃牛——的時候,猛可地他覺得“靈感”來了,他預定的小說人物之一,可巧也是個牧童什么的,驟然從他腦子里跳出來,活龍活現站在那里。“哈哈!”他狂笑了一聲,滾下牛背,搓搓手,然而,筆呀,紙呀,工具都不在手里,他再搓搓手,掃興地嘆口氣。  不過無論如何他這次“擬丹農雪烏”是成功了的。他在夕陽影中回到廟里,心里是愉快的,充滿著希望的。照理他接著就該開那么一個全夜工。因為丹農雪烏的“方法”確確鑿鑿是那樣的。但是他為的已經“把一顆信仰心獻給了司各德”,而且四肢百體也好像要不依,所以他用過夜飯后只把筆墨稿紙香煙,還有黑咖啡,都安排得整整齊齊,就放心睡覺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也不知道做了夢沒有,總而言之,他恍惚滑下了黃牛背似的渾身一跳,吃驚地睜開眼來的當兒,一條太陽光正在他額角上游戲。他趕快從枕頭底下摸出表來一看,他媽的!又是七點鐘多點兒。  他這一氣非同小可。“咳咳,一盤新計劃,又被破壞了!”——他穿著襪子的時候這么說。“而且,可惡的,老和尚可惡!干么他也要存心破壞我的創作計劃呢!”——拔上鞋子的時候又氣沖沖地說。  等不及洗臉他趕到“方丈”里大聲叫道:  “呔!昨天談判好了的,你一早叫醒我,怎么你偏偏不叫呢?”  篤篤篤地老和尚起勁敲著木魚正做早課,只把眼皮抬起來朝他看了一下,嘴里依然喃喃地念經。旁邊的小和尚卻連木魚也忘記敲了,烏溜溜兩只眼睛只朝他頭上看到腳底。  禿——老和尚的木魚棰子忽然敲到小和尚頭上了。禿禿!又連兩記。老和尚不念經了,側過臉去。小和尚卻漲破了喉嚨,“南無佛,南無法”地亂嚷起來。老和尚賭氣似的再敲了小和尚頭一記,就喝道:  “你貪懶!你不曾去叫罷!”  “哼哼,這樣大事件你交給一個小和尚怎么成呢!”“我叫的,叫的;”小和尚明白過來似的急口說,“他不醒呀!我叫的!”  “胡說八道!我沒有不醒的!大事情在我身上呢!”他氣得跺腳。  “我叫的!我在窗外叫了半天,你不醒!”小和尚差一些要哭了。  “出家人不打誑語。先生,實在是你睡性好了點兒。”  老和尚望望小和尚,又望望他,慢吞吞地說。他氣得想不出回答。忽然他伸手到左口袋右口袋乃至褲子袋里亂摸了一通,他是想摸出他的表來給老和尚看看這早晚已經是什么時候,因而他的預定計劃是毀了,這責任是該當誰負,然而表沒有,表忘記帶在身邊了。這當兒,老和尚卻又慢吞吞說:  “先生,莫怪叫不醒你。我們頭雞啼起來,你剛剛在頭昒里。”  “頭雞啼,頭雞啼么?頭雞啼約莫是幾點鐘呢?”他搔著頭皮。  “不知道是幾點鐘,”老和尚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寒雞半夜啼,這會兒是熱天,頭雞啼總在五更不到,四更過點兒。”  他聽得呆了,他媽的,頭雞啼原來有那么早的!怪不得司各德早飯之前能夠寫那么兩萬字,想來他也是頭雞啼起身的。得了,就是頭雞啼罷。  “老和尚,你不知道我身上有件大事呢!明天千萬頭雞啼就來叫,叫不醒,打門,打門再不醒——哦哦——”他搔了搔頭皮,“總之一定要叫我醒就是!千萬不要忘記!”  現在他知道頭雞啼離天亮遠得很呢,他不能不預先布置。  他自己買了一罐子煤油,省得跟老和尚要添,惹氣。他不“擬丹農雪烏”了,卻睡了個中覺。出去吃夜飯的時間提前一小時,——六點整,想起蚊煙香不多了,便又帶回一盒。他格外又想到頭雞啼起來烏黑黑地給美孚燈加油是不方便的,而且他也不能讓加煤油什么的瑣事擾亂了他的“平旦之氣”,于是他趁天還沒有黑就把美孚燈要了來,一看果然只有半肚子油,他就把它加得滿滿地。也沒敢多點,只對著它抽了一枝香煙,就趕快吹熄,上床睡覺。  然而也許因為白天睡過中覺,也許因為躊躇滿志,他倒睡不著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想想還有什么應該先布置好的沒有。什么都妥當周密之至。只有一件:說不定老和尚跟小和尚自家倒睡過了頭,這可不是玩的。他連忙爬起來,就那么黑地里——幸而星光好得很,摸過了大殿,到和尚房門外篤篤地敲了兩句。咳咳咳。是老和尚的聲音。再篤篤篤。  “誰呀?”仍是老和尚的聲音。  “是我!喂,老和尚,頭雞啼——”  “還早呢!”聲音里帶點驚異。  “啊啊,這個,我知道的。我是特來關照你,不要錯過了頭雞啼。”  “不會的!咳咳——嘿——”  他這才放了心,照舊摸回去,卻在大殿上看見一輪明月正從一塊烏云里鉆出來,天空還有幾朵白云,此外是一色碧青。他也不敢多賞玩,趕快回到自己房里鉆進了蚊帳,便閉了眼睛。明天的事情要緊,他不能再不睡。  但是愈想睡,偏不能睡。不睡倒也罷了,忽然腦膜上飄飄忽忽地移過了一些影像。那不是他那“創作”的“靈感”還會是別的不成!“怎么來得這般早呢!太早了!等到頭雞啼行不行?”——他拍著床帶幾分不愿意的神氣自己對自己說。可是那些影像卻作怪地愈來愈多,斷斷續續地,這個隱去了,那個卻又顯出來,好比天上的浮云。他簡直窘了。末后他決定起身先來寫這么一點再說。然而他剛剛坐起身來,那些影像卻又模糊了。他喃喃地說了一句“還是等到頭雞啼再來罷”,便又躺了下去。于是過不了多久他也就朦朧入睡。  這回是皇天保佑,他沒有睡得像死人似的。小和尚在窗外喊了第一聲時,他就矍然驚醒;第二聲喊得響些,他已經跳起身來忙應了一句。  下床來第一件事是點燈。第二件是燉咖啡。他看見燈焰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暈。這暈在抖,抖一下就好像大一些,有些金色和銀色的星在暈圈里飛。他揉揉眼睛,伸一個懶腰。便覺得自己的腦袋也有點不大對,——昏昏的,又頗脹悶。他舉起雙手,用力在臉上抹一把,走到房外在石階上站了一會兒。天空的星星好像減少了,遠處樹梢白茫茫地,像掛著一層霧氣。他惘然定睛看著,足有四五分鐘之久,然后猛生地驚覺了似的,轉身回房,便坐在他的“崗位”里。  燈焰已經沒有暈了。他的腦袋也回復了常態。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抵住了太陽穴,頭微偏著,便提起筆來;筆尖像尋食的雞喙,剛要落到紙上,便又縮回,最后第五次這才啄到了,是兩個大字:“陶醉”。他這篇大作雖然核桃大的字還不滿一千,可是“故事”已經到了緊張關頭,一對不知從哪里跳出來的青年男女由“一見目成”——這四個字他得來全不費力,他曾經歸功于他的黑咖啡,——的經過,此時正坐在大樹下談心。得了,談心!他嘴唇嘖的響了一聲,便很快地寫下去:“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沉吟。筆尖兒又從紙面縮起。筆尖兒再逡巡落到紙面的時候,燉著的咖啡放出絲絲的細聲音,他朝咖啡看了一眼,便毅然決然圈掉了一個“的”字,卻在“中”字下寫了三個字:“的他們”。咖啡的聲音越來越響了。他把全句念了一遍,終于再添上個“倆”字,便趕快放下筆,捧起了咖啡杯子。  一口一口啜著那熱咖啡的時候,他眼睛望著剛寫成的一句。字眼兒美麗,音調也好,特別是不能再增減一字——這是他平日給學生改作文簿的時候屢次提出來諄諄誨誡的;這都應當歸功于“平旦之氣”。  咖啡以后,他要放手寫了。于是——“神秘的甜蜜的詩意,閃耀在她那一雙黑鉆石一般的美目里”:一句。他滿意地松一口氣,忽然左手在桌子邊上拍一下,趕快加添了“白如云石”四個字,左手再支著腦袋,又添了兩字:“黑如”。側著頭再看一遍,終于再改,成為“……那一雙白的地方像云石,黑的地方像黑鉆石的美目里。”他覺得無可再改了,微微一笑,接著便要寫那男的。  這樣一字一字“斗爭”下去,不知不覺滿了一張稿紙。應該再喝一杯咖啡了,但是肚子里咕咕叫起來,似乎說:要一些填得飽的。不成!還沒達到司各德的十分之一呢!肚子應該等一等。而且“靈感”正在“油然作云”呢!  他左手揉著肚子,右手捉住“靈感”,依然一字一字“斗爭”下去。可是肚子是講不通的,咕咕地越叫越響,不管那可憐的“靈感”嚇得簌簌地抖。“靈感”的線愈抖愈細,終于,一下子斷了,再也接不起。那剛是第三張原稿紙寫滿了一半的時候。  “該死,該死!”他擱下了筆,咬緊了牙關說。兩手交叉在胸前,朝美孚燈發怔。窗外透著魚肚白了,大殿里傳來勻整的木魚聲。  毀了!這一回又不順利。然而他想想也不能太怪怨肚子。肚子原是不大講理的,肚子得用點東西喂,正像他的腦筋得用咖啡喂。為什么他昨天竟沒想到這一點呢?那是不是腦筋的責任?不要多抱怨腦筋罷,它要招呼的事原就太多了!應該讓它專管“創作”。司各德“創作”的時候難道也要自家留心燈油、蚊煙香,乃至點心?這些雜務,一定有他家里人代他用腦筋!  “哎哎!沒有安定的生活呵!生活是虐殺創作的!”他賭氣站起來,就跑出了房門。  預定的六個星期過到一半時,黑咖啡早已用盡,而他的錢袋也已空空。他寫給夫人要錢的信一連有三封,但只得了要求數目的三分之一——十塊大洋。夫人信上說:這十塊錢還是奔走了三天的結果。他還清了小飯館和茶店里的欠帳,剩下的錢只夠坐四等車。  他終于回家去了,手提柳條箱里有“未完成的杰作”,肚子里有海樣深的對于“生活”的仇恨。不!對于一切的仇恨,絡絲娘,金鈴子,不知名的野狗,老和尚小和尚的木魚聲——它們都曾聯合起來打擾他,阻撓他“天才”的“自由發展”,當他依照“司各德方法”的時候。  而還有老鼠,也幾次破壞他的工作。他為了“司各德方法”不得不備些點心,然而那可惡的老鼠竟有好幾次偷吃了一半多!他能發誓,司各德家里一定沒有那樣該死的老鼠!  然而他并不灰心。一來他“發見”了“司各德方法”頗合實用,二來他到底“創作”了四十多張原稿紙了,雖然是核桃大的字,雖然算字數也許五千還差點兒。要不是生活壓迫,他這次準定會完成他的“杰作”,——這個,他有確信。  “沒有生活,就沒有創作!”  他和夫人見面的時候劈頭就這么說了。看著他夫人似乎一時還不能領悟,他嘆了口氣解釋道:“一定要有司各德的生活,——有司法部的干薪好拿,有舒服的住宅,不用自己加燈油,不用怕蚊子咬,也不用自己記住備點心,而點心也沒有老鼠來偷,——要這樣,才能夠談到創作!”  “那么,依我說,不創作也就罷了。”夫人寬慰他。  “咦咦!你——你——”他跳了起來大叫,“哎,你為什么總是那樣不堅決呀!喂,得堅決一些,不行么?還有明年呢!我不灰心呵!不過,先要把我的生活布置好。能有司各德的那樣一半,哦,就是一半的一半罷,也就夠了,我有把握!”  于是他昂起頭想了一會(www.lz13.cn)兒,自言自語地微喟著說:  “難道社會就這樣不寶貴一個意志堅決的天才么?”  1935年5月12日。   茅盾作品_茅盾散文 茅盾:虹 茅盾:嚴霜下的夢分頁:123

吳伯簫:山屋  屋是掛在山坡上的。門窗開處便都是山。不叫它別墅,因為不是旁宅支院頤養避暑的地方:喚作什么樓也不妥,因為一底一頂,頂上就正對著天空。無以名之,就姑且直呼為山屋吧,那是很有點老實相的。  搬來山屋,已非一朝一夕了;剛來記得是初夏,現在已慢慢到了春天呢。憶昔入山時候,常常感到一種莫名的寂寞,原來地方太偏僻,離街市太遠啊。可是習慣自然了,浸假又愛了它的幽靜;何況市鎮邊緣上的山,山坡上的房屋,終究還具備著市廛與山林兩面的佳勝呢。想熱鬧,就跑去繁囂的市內;愛清閑,就索性鎖在山里,是兩得其便左右逢源的。倘若你來,于山屋,你也會喜歡它的吧?傍山人家,是頗有情趣的。  譬如說,在陽春三月,微微煦暖的天氣,使你干什么都感到幾分慵倦;再加整天的忙碌,到晚上你不會疲憊得像一只曬膩了太陽的貓么?打打舒身都嫌煩。一頭栽到床上,怕就蜷伏著昏昏入睡了。活像一條死豬。熟睡中,踢來拌去的亂夢,夢味兒都是淡淡的。心同軀殼是同樣的懶啊。幾乎可以說是泥醉著,糊涂著乏不可耐。可是大大的睡了一場,寅卯時分,你的夢境不是忽然透出了一絲綠瑩瑩的微光么,像東風吹過經冬的衰草似的,展眼就青到了天邊。恍恍惚惚的,屋前屋后有一片啾唧哳哳的鬧聲,像是姑娘們吵嘴,又像—群活潑潑的孩子在嘈雜亂唱;兀的不知怎么一來,那里“支幽”一響,你就醒了。立刻你聽到了滿山滿谷的鳥叫。縹縹緲遙的那里的鐘聲,也嗡嗡的傳了過來。你睜開了眼,窗簾后一縷明亮,給了你一個透底的清醒。靠左邊一點,石工們在丁東的鑿石聲中,說著嗚嗚嚕嚕的話:稍偏右邊,得得的馬蹄聲又仿佛一路輕的撒上了山去。一切帶來的是個滿心的歡笑啊。那時你還能躺在床上么?不,你會霍然一躍就起來的。衣裳都來不及披一件,先就跳下床來打開窗子。那窗外像笑著似的處女的陽光,一撲就撲了你個滿懷。“呵,我的靈魂,我們在平靜而清冷的早晨找到我們自己了。”(惠特曼《草葉集》)那陽光灑下一屋的愉快,你自己不是都幾乎笑了么?通身的輕松。那山上一抹嫩綠的顏色,使你深深的吸一口氣,清爽是透到腳底的。瞧著那窗外的一叢迎春花,你自己也仿佛變作了它的一枝。  我知道你是不暇妝梳的,隨便穿了穿衣裳,就跑上山去了。一路,鳥兒們飛著叫著的趕著問“早啊?早啊?”的話,鬧得簡直不像樣子。戴了朝露的那山草野花,遍山彌漫著,也不懂事不懂事似的直對你頷首微笑,受寵若驚,你忽然驕蹇起來了,邁著昂藏的腳步三跨就跨上了山巔。你挺直了腰板,要大聲嚷出什么來,可是怕喊破了那清朝靜穆的美景,你又沒嚷。只高高的伸出了你粗壯的兩臂,像要擁抱那個溫都的嬌陽似的,很久很久,你忘掉了你自己。自然融化了你,你也將自然融化了。等到你有空再眺望一下那山根盡頭的大海的時候,看它展開著萬頃碧浪,翻掀著千種金波靈機一動,你主宰了山,海,宇宙全在你的掌握中了。  下山,路那邊鄰家的小孩子,蘋果臉映著旭陽,正向你閃閃招手,爛漫的笑:你不會趕著問她,“寶寶起這樣早哇?姐姐呢?”  再一會,山屋里的人就是滿口的歌聲了。  再一會,山屋右近的路上,就是逛山的人格格的笑語了。  要是夏天,晌午陽光正毒,在別處是熱得湯煮似的了,山屋里卻還保持著相當的涼爽。坡上是通風的。四圍的山松也有夠濃的蔭涼。敝著窗,躺在床上,噪耳的蟬聲中你睡著了,噪耳的蟬聲中你又醒了。沒人逛山。樵夫也正傍了山石打盹兒。市聲又遠遠的,只有三五個蒼蠅,嗡飛到了這里,嗡又飛到了那里。老鼠都會瞅空出來看看景的吧,“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心跳都聽得見捕騰呢。你說,山屋里的人,不該是無懷氏之民么?  夏夜,自是更好。天剛黑,星就悄悄的亮了。流螢點點,像小燈籠,像飛花。檐邊有吱吱叫的蝙蝠,張著膜翅憑了羞光的眼在摸索亂飛。遠處有鄉村味的犬吠,也有都市味的火車的汽笛。幾丈外誰在畢剝的拍得蒲扇響呢?突然你聽見耳邊的蚊子薨薨了。這樣,不怕露冷,山屋門前坐到丙夜是無礙的。  可是,我得告訴你,秋來的山屋是不大好斗的啊。若然你不時時刻刻咬緊了牙,記牢自己是個男子,并且想著“英國的孩子是不哭的”那句名言的話,你真擋不了有時候要落淚呢。黃昏,正自無聊的當兒,陰沉沉的天卻又淅淅瀝瀝的落起雨來。不緊也不慢,不疏也不密,滴滴零零,抽絲似的,人的愁緒可就細細的長了。真愁人啊!想來個朋友談談天吧,老長的山道上卻連把雨傘的影子也沒有;喝點酒解解悶吧,又往那里去找個把牧童借問酒家何處呢?你聽,偏偏墻角的秋蟲又凄凄切切唧唧而吟了。嗚呼,山屋里的人其不坦然蹙眉頹然告病者,怕極稀矣,極稀矣!  湊巧,就是那晚上,不,應當說是夜里,夜至中宵。沒有閂緊的窗后,應著瀟瀟的雨聲冷冷的蟲聲,不遠不近,襲來了一片野獸踏落葉的悉索聲。嘔吼嘔吼,接二連三的嗥叫,告訴你那是一只餓狼或是一匹饑狐的時候,喂,伙計,你的頭皮不會發脹么?好家(www.lz13.cn)伙!真得要蒙蒙頭。  雖然,“采菊東籬下”,陶彭澤的逸興還是不淺的。  最可愛,當然數冬深。山屋爐邊圍了幾個要好的朋友,說著話,暖烘烘的,有人吸著煙,有人就偎依在床上,唏噓也好,爭辯也好,鎖口默然也好,態度卻都是那樣淳樸誠懇的。回憶著華年舊夢的有,希冀著來日尊榮的有,發著牢騷,大夸其企圖與雄心的也有。怒來拍一頓桌子,三句話沒完卻又笑了。那怕當面罵人呢,該罵的是不會見怪的,山屋里沒有“官話”啊,要講“官話”,他們指給你,說:“你瞧,那座亮堂堂的奏著軍樂的,請移駕那樓上去吧。”  若有三五鄉老,晚飯后咳嗽了一陣,拖著厚棉鞋提了長煙袋相將而來,該是歡迎的吧?進屋隨便坐下,便爾開始了那短短長長的閑話。八月十五云遮月,單等來年雪打燈。說到了長毛,說到了紅槍會,說到了稅,捐,拿著糧食換不出錢,鄉里的災害,兵匪的騷擾,希望中的太平豐年及怕著的天下行將大亂:說一陣,笑一陣,就鞋底上磕磕煙灰,大聲的打個呵欠,“天不早了。”“總快雞叫了。”要走,卻不知門開處已落了滿地的雪呢。   吳伯簫作品_吳伯簫散文集 吳伯簫:馬 沈從文作品_沈從文散文集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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